吴作人诗词选
浣溪沙
南山北望
一九四二年 渝州
道似春光却似愁，蜀云难敛梦难酬，应俱巴山风雨去，为谁留。
柳雪城边和月落，烟沙荻外带天流，只是相思无寄处，点归舟。
注：
作于西北之行前心情最抑郁之时，生活迭遭不幸，居室又毁于敌机轰炸。独居于旧碉堡之内，忧时伤事，痛楚之情无时或已。
访莫高窟
一九四三年九月出河西
日上三危①射九重②，长林萧瑟动金风，
云杳磬咽喑精舍，幢劫经残绝密宫③。
千载神工依断壁，万龛变相没秋蓬④，
历朝失道启边寇，欲罢丹青试引弓。
原注：
① 莫高窟面向三危山，山在玉门西，为古丝绸之路所经之处。
② 九重，在莫高窟南端有摩崖大佛一躯，古代所有石窟外均蔽以殿宇，年久又经兵乱，今已荡然。闻于一九二一年信善集资重建大佛阁，重檐九层，故称“九层楼”。
③ 北宋末，西夏东进，宋撤离沙州时，以幢画经籍抄卷等重要文物，不下数万件，封密窟内，迄清末无人知者。时有王道士触壁觉声空而异之，遂发壁见窟内满储密宗唐迦及抄卷。事逐外传，为当时在新疆盗宝之斯坦因所闻，乃兼程赴莫高窟，索而未得。斯乃阴与王道士善，以功德银五百两贿王，斯得入密窟，尽情搜劫。以骆驼若干骑，满载而西。其后，为法、俄、日、美诸盗宝者窥觎。所得不亚于英斯坦因者，法国之伯希和。从此，劫盗一空。余于一九四三年秋去窟临摹，闻叙其实。余攀访是窟，除《树下美人》一壁外，已一无所有，然迄今仍称之为藏经洞云。
④ 佛相用图释，谓之变相。也有用文字释解，谓之变文。
重过打箭炉见逐感怀
一九四四年
鳌动摧天柱，琼池倾怒潮；
狂吞千谷雪，醉撼九重霄。
残照迎峰白①，寒云渡岭消；
故城②今何在？犛鬣入风飘。
注：
① 西南多高山，残照不红。
② 打箭炉即康定县。相传诸葛亮南征，遣将郭达安炉打箭于此，故名。打箭炉故城在三百年前地震，裂山顶湖，山洪吞没故城区，如今只见乱石滩中犛影三两。
西藏音诗
一九四五年五月 成都
三十四年春天，从西藏高原回到成都，思聪兄①把他的近作《西藏音诗》来迎接我。我们隔室而居，他的琴弦时时撩动我的回忆，因作此诗。
三四·五·二三
主宰把大地耸起了一角，是想把它布置成人类的桃源。
无边的夏季茂草，寒冬雪野，千山在广漠无尽处探出银峰，银峰后面停着几抹白云，一片沉寂。没有一棵树木，不见一只飞鸟，可是自然并不曾死灭，灵魂就这样在渺渺中生息。天空就在头上，举起手可以探得那里的温暖。来饮一斛琼浆吧，含着委屈的人们！
犛牛已经绊上了蹄，月亮晶莹挂在东天，夜风带来比风雪更甚的寒冷，狂啸着，震撼已入睡的牧野。
点起一堆牛粪火在幕中间。来，你们在这边，我们在那边，袒出右臂，踏着悲歌的旋律，看尖头红靴飞动着强劲的舞步。
风还在号，撒开锁链的犛犬不时在远处送来一阵吠声。
大号筒悲鸣像神祗的叹息，鼓声暗合着创伤的心的跳动，“甲铃” ②像一群女人的哀怨，烈焰飞舞在宇宙中，护法神满身佩着仇人的骷髅，张着血口，吻着六臂的“奴妈”。宇宙在创造，宇宙在毁灭。
拔出我的长剑，挑起酥油来点上万盏明灯。因为那是我生命的寄托。可是你，美丽的姑娘，别笑我无能！牵来我的骏马，带几个伙伴，回来你看我剑芒上的血痕吧，那就是我生命的源泉。
注：
① 思聪兄，即马思聪，著名小提琴家、作曲家。所作名曲《西藏音诗》当时正在公演，吴作人有感，作同名散文诗以相应和。
② 甲铃，译音。意为“汉笛”，即唢呐之一种。
浪淘沙
寄梅儿①
一九四六年 上海
九岁乱无凭，重过清明，可怜人事半飘零，喜得萱堂②春更茂，英瑞盈庭。
心似晓烟凝，欲散还停，吴山不比蜀山青，无奈巫城云起处，不透阴晴。
注：
① 其时，女画家萧淑芳于画作上署名梅。
② 萱堂，指母亲。
萧淑芳《山花烂漫》
一九六零年
边陲奇卉遍山生，风雪霜寒志更贞。
但替河山添彩色，不争谱上百花名。
注：
萧淑芳写兴安岭山花野卉，此为题一九六零年之作。
村北有荷塘
一九七一年九月，时驻磁州东陈村军次。
村北有荷塘，地暖早飘香，
田田覆碧漪，潋滟连三里。
村西有太行，壑底生翠苍，
嶙峋矗云外，绵绵万里长。
山飚落平原，平原风走疾，
黄叶下纷纷，墨叶翻飞急。
莲子熟早收，梗叶劲且立，
不自嫌秋老，犹堪任采摘。
寐常少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时驻磁州东陈村军次，闻“九·一三”事件后作。
长夜寐常少，临漳①雁阵低。
怕惊邻席梦，倚枕送星移。
反侧终宵旦，逝韶叹难追。
遽起外探场②，白虎沉太行③。
乱云岂障日，天狗委尘荒④。
祸福相倚伏，理想终得偿。
觜参⑤西欲坠，曙色启东方。
注：
① 临漳，县名，在磁县迤东。此系泛指漳水一带。
② 场，农村打谷场。
③ 白虎，二十八宿中之西方七宿。即奎、娄、宿、昂、毕、觜、参，合组成虎象。又据《协记辨方书》引《人元秘枢经》：“白虎者岁中凶神也，常居岁后四辰。”此句喻林彪于温都尔汗坠机而亡。
④ 天狗，古代文献中一般指陨星，或指“月中凶神”，诗中喻林彪。
⑤ 觜、参，星名，同居二十八宿之白虎七宿。
武夷行纪
一九七五年冬初闽游
东海武夷，盘虬游螭，
崩岩裂壁，岚轻烟迷。
太古洪涛，今惟急溪。
壑幽涧暗，人迹久稀。
精舍①已墟，卉发茶畦②。
蹭蹬回径，焉辨东西？
山媪饷茗，味冽心脾。
霾雨不开，银练四垂③。
其命筏腾滩，须待晴何时？
惊驼峰参列，听民传神奇。
铁板横亘④，五峰云低。
浅流翻雪，蛟龙潜媳，
深潭如镜，玉女⑤映姿。
举目四盼，船柩⑥龛栖。
栈痕犹在，虹板⑦相依。
春秋难纪，摩崖无题。
睹物问史，谁释斯疑？
筏转貌改，莫测屏峙。
九曲⑧可寻，瀑泻不归。
三江自出，千岭逶迤，
森森蔽日，巍巍武夷。
注：
① 精舍，武夷精舍，即宋代紫阳书院旧址。
② 武夷山盛产严茶，以“大红袍”最著。
③ 银练四垂，指水帘洞，为武夷山最大岩洞。岩顶有流泉飞悬如珠帘。
④ 铁板，位于玉女、大王两峰之间的黛色岩石，名“铁板嶂”。
⑤ 玉女峰，在武夷山二曲溪南。
⑥ 船柩，古代悬棺，为古代墓葬形式之一，将死者棺木安置于悬崖绝壁之上，外形似船，故称架壑船。
⑦ 虹板，虹板桥，悬崖隙洞中之古代板桥。
⑧ 九曲，九曲溪。
题陆俨少①《烟江叠嶂图》
一九七八年春
四十余年前曾三出入川江天险，今而始兴水利，造福人民，高峡出平湖，指顾可待。一九七八年春，遇申江韩天衡印家②，出所藏陆俨翁写《烟江叠嶂图卷》，并求题跋，录五律于左。
滔滔穿峡去，归海不知年。
林尽苍天外，浪生白岭间。
万夫图制伏，百族庆翩跹。
书画毫端事，岂甘让古贤。
注：
① 陆俨少，沪上名画家。
② 韩天衡，上海著名印家，治印风格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