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作人 —— 一本读不完的书(侯一民)

吴作人 —— 一本读不完的书

侯一民

吴先生一生做过很多事,画过很多画,但集中起来给予我们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人品”与“艺品”。

吴先生是一位极具人格魅力的,以高尚的品格和多侧面完好素养享誉于世的一代先贤,他又是一位以独有的艺术神韵融汇中西而足与世界大家比肩的一代艺术大师。

(一)

“向吴作人学做人”,这是我以前写过的一篇短文的题目。吴先生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博学者,中国文化和西方文明之精髓铸就了他的文人气质和特有的人格魅力。

他爱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关心国家的进步与解放事业,关心人才的成长。他不仅仅是一位伟大的具有独特面貌的画家,而且是一位实实在在的爱国者,一位“仁者”。

一九四八年,他拒绝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邀请,为了支持徐悲鸿抵抗反动派的迫害,为了迎接解放,他和徐悲鸿一起接受毛主席的嘱托,反对国民党迁走北平艺专的企图,和地下党及进步师生一起保住了学校,解放以后北平艺专与华大三部等单位合并,分别建立了中央美术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

吴先生对事对人谦和宽厚,从没见过他厉声厉色。在公众场合讲话,还有些温温吞吞,有人说他“与世无争”,有人开玩笑叫他“吴温茂”。但在他一生中,在关键时刻却显出了在事关民族大事上的矜持,和艺术原则问题上的主见。除去上述“反南迁”的斗争之外,一九五四年在“印象派”讨论中对应允许多种多样的美感形式的论辩、一九五六年对片面的学习苏联素描教学的批评、一九八五年对艺术的时代性与民族性的答辩等等,无不显示出他刚毅不阿的另一面,正如他笔下的奔犛。

他对美术事业的关注、对后人的关心是十分令人感动的。一九八三年五月,他派我到巴黎去处理潘玉良的遗作,他说潘玉良很爱国,虽旅居巴黎多年,一直还是中国籍,你去后除已留下的一部分给家属的作品之外,通过驻法使馆文化处全部运回北京。我和汤小铭在巴黎使馆库房中整理了半个月,这些作品现存在“潘玉良纪念馆”中。当时吴作人先生特别嘱我注意寻找常玉的遗作,他说常玉非常有才,但很潦倒,全部作品被一个法郎一幅卖掉了,在潘玉良遗物中可能有一幅,一定要保护好带回来。我们找到了这幅小小的油画,是一匹马,画在一块画了不知多少遍的画布上,同时又发现了几十幅常玉的速写,可能是潘玉良借用的留在了潘的遗物中。

在我们去巴黎之前吴先生告诉我,他的早年同窗吕霞光先生在巴黎多年,一九八二年吴先生访法时曾建议他在巴黎为中国艺术家买下一间画室,以作为中国艺术家和学子赴巴黎学习的居留之所,让我去巴黎时约见吕霞光夫妇落实此事。在巴黎吕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齐到斯蒂里扎艺术城会见了主持人布鲁诺夫人,选好了画室的位置。吕霞光先生为筹集购置画室的资金,亲自给我们看了他的许多收藏,准备把它们卖掉,其中有十余幅齐白石一九四七年画的一尺见方的精品,吕先生希望请国内名家题上诗塘,以提高作品的身价。此后,吴先生根据吕霞光的要求,写了一篇亲笔信,分别送达李可染、李苦蝉、叶浅予、朱丹等大家,其文如下:“久未晤教,时念近况,想新岁纳福为颂!兹有恳者,吾有廿年代老同学侨居巴黎四十余年,有藏画若干幅,拟义售作为在国外捐购巴黎画室一所,供将来我国派赴法国研究美术、用作旅法期间居留之所,诚为后代学子谋益,故艺林上下交相赞助,谨此求为该藏画各题诗文,以增辉彩,谅高明好义为怀,必乐为倡助。附上已按尺寸裁就素笺数张,并希鉴收。我院邵大箴教授为此亲诣公寓,面陈详节至希接待,不胜感盼。端肃并致敬礼   吴作人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二日”。朱丹见信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个大红圈,用红笔写了“遵命题笺”。吴作人以一片至诚之心帮助吕霞光先生购买下了画室,至今已近二十年,一批批中国画家到巴黎学习、办展,得到了它的恩惠!

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成立之初,吴先生写下了这样几句话,“我是过来人,深知在艺术的道路上有许多艰难困苦,我愿以自己的劳动筹集资金为后来者提供一些机会和创造一些条件……”这个基金会完全依靠吴先生劳动的收入支持着,奖励了众多的中外艺术青年和理论工作者,举行了全国艺术院校素描展和研讨会,从一九九六年至一九九七年四月在全国七个城市举行了十九所美术院校的学生速写展和教师作品邀请展。吴先生的人格力量感动着参与工作的每一个人,所到之处,各院校工作人员放弃假日,各处展馆减免一切费用,展出期内老师带着学生,父母带着孩子,边远地区乘火车赶来参观。各艺术院校领导和师生让随展的同志向吴先生致敬,一致认为吴先生主张要把坚持速写作为艺术家毕生的作业代表了一个正确的导向,有非常现实的指导意义。就在这次巡展的最后一站——上海美术馆开幕的当天深夜,吴先生辞世而去,当晚我在上海,放下由吴先生家属打来的电话,木然地承受着这一事实。

为了继续吴先生开创的事业,全国一百三十余位著名画家、雕塑家向基金会捐赠了一百七十余件精美的美术作品,以期建立美术奖励活动的基金。试问世界上能有几位艺术家有如此持久的人格感召力?

(二)

我虽然是吴先生的学生,但是我读懂吴先生的画却是在中年以后,带着少年时代对华丽的爱好与浮躁是很难读懂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日益清晰地感到在吴先生的作品中有一种别人缺少的,又很难学的东西,时间越长越感到它所具有的魅力。

我过去看画十分注重于作品的“题材”与“内容”,我又多画“革命历史画”,更是以反映生活的深度和直接的教化功能为尺度。在吴先生的画中,他也画过“过雪山”,“孙中山与李大钊”等重大历史题材,在他的水墨画中也很注重教化的作用,他画苍鹰自有搏击千里的内涵、牦牛的猛进、骆驼的任重致远,以至祖国的珍异——熊猫等。

但在超乎这些直接含意之上,贯穿于这些作品之中的,却蕴含着他特有的“神”,在他笔下那些并无特殊含意的玄鹄、金鱼中,在他的写生中,在他信笔留下的纸墨中,也都同样能感到吴先生这种特有的“神”的存在。经过多年的咀嚼,我才悟到它是吴画中的精华所在,它在无形中给人的东西并不少于直接意义上的“内容”,它以更持久、更深层的力量给人以心灵的陶冶。他这种特有的“神”,以清明、大度、进取、平和、雄强的精神力量,给人以心灵和道德的净化。一个艺术家虽有熟练的技巧,能尽对象之毫发,却多不能具备这种神韵的力量,而它却是成就大家的要素。

吴先生作品中这种特有的魅力,是通过他对艺术法则的独到把握,传达于笔端的。在吴先生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感到他对艺术表现上诸对立因素的自觉调度,他大张大合地拉开矛盾的跨度,却又从容地找到它们的合力,从无我到有我,在对虚与实、黑与白、简与繁、抽象与具象的处理上,都显示了他调度自如的能力。

简约含蓄是吴先生艺术语言的一个特点,但他的简又基于严,他要求“举要治繁”,“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却什么都有”。他的黑与白是那么清明醒目,他的虚与实留给人的是无限想象的空间,他的笔锋墨色精到简约,不以无限加工为精,不以无休刻画为真,自然恬淡,如清风明月,和谐地抒发他自己的诗情,表达他胸中的“意”。“意”是他的“魂”,也就是作者的理想、人格,也就是他自己,读他的画就像读他这个人的心。

吴先生属于书卷型画家,风流儒雅世所公认,但他又是一个入世的人,他没有文人的孤高,在他的画中,“大雅” 与“通俗”取得了自然的统一。

吴先生的画在平和恬淡中却蕴含着雄强,他的雄强不是霸悍,在平和中包涵着奔放的激情,内在的力。

就是这样,在真与不真、至简与至精、具象与抽象、客观与主观、大雅与通俗、阳刚与阴柔、中法与西法、传统与创新之间,找到了属于吴作人的美。这美来源于他的多侧面的完美品格、深厚的文化素养和诗人的情怀。

吴先生对我来说是一本读不完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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